2008年7月17日 星期四

吳國禎專文1:不曾離去的真實

既然去了好久沒去的那地方,就順道找找過去時常光顧的飯館,只是為了曾經習慣去報到的一份熟悉,時光流去久了,招牌也變得更舊,櫃檯裡坐著的那人也顯得有些老,但是一端起碗,舌尖的親切感就冷不防地回來了。原來大腦裡理性的區塊只負責條列有哪些在這兒的工作告一段落,抑或是那段戀情是如何歸了零的種種大事記,這種細膩的感動卻好像被摺折起來的腦葉皮質層給費心包裹保護,總是在警覺不及的時候,像是拆開一個秘密禮物那般把人丟回到過去的日子,也許是因為一碗好久沒吃到的滷肉飯,也許是為了某種原因而從此不再駐足的爵士酒吧。

還在吧。那個聲音純淨到不像是現場演唱、卻偶爾會忘詞而露了餡的流浪藝人,那個操著濃濃地美國南方口音的黑人歌手,還有那個瘦瘦矮矮的、總教聽眾擔心著換氣時肺活量不知是否還夠的薩克斯風樂手,所有看來不搭軋的獨特組合個個都還在,也許當年記得的根本就不是這人,可是鼓手、吉他、或是舞台上任意一個位置,總仍有個協調地交揉在藕斷絲連的旋律裡的演出者,都還站在那兒,至少店裡親切的裝潢和暗黃的燈光也真的還在那兒。

在不及提防的點燃過後,隨之運轉下去的是蟯動的尋尋覓覓,三十年前的電視機裡的雲州大儒俠史艷文、二十年前的調幅廣播裡的傳奇人物廖添丁,還有至今仍悠悠縈繞的那些台語歌,在這個總是慣常充斥著都會式無聊幽默的悶雜環境裡不知是否安在?雖然藏身在那些早就聽膩了的插科打諢,連獨處時的自己也還是勉強跟著笑——就像是在無助的青春期怕被孤立而混進了正確的同儕團體,其實卻還時常暗自惴惴不安那樣——即使說服著自己也一樣喜歡流行尖端的語彙,終究還是無法躲過和當年扮家家酒時配成一對的鄰家小孩重逢的驚喜。

其實也不需強顏歡笑,以為重逢之後曾經熟悉的一切都沒有改變過,反倒是應該慶幸,已經長大的鄰居還能在偶遇的那一刻喚出自己的名字,就像那位黑人歌手也仍說著沒什麼變化的南方腔,甚至是路過西門町,瞥見當年那紅樓的對街上已成了整幢簇新的KTV、進進出出也全是 20歲上下的年輕人,才要感嘆時移事往的當下,卻看到點播排行榜上掛著的第一名是<家後>這首台語歌,才感覺到原來流光飛舞的表象之中,還有蠢蠢欲動的一絲今昔之間的牽連依然有跡可尋,這才是件很溫暖的事吧。

帶給人這種溫暖的詞曲創作人鄭進一,就是個一直在場、卻也不時變動著的表徵。在接受我的電視訪問時,鄭進一細數著哪首歌是為了某個舊情人而寫的,這雖然匹配上了他離經叛道的浪子稱號,卻仍同樣無法甩開多數人更加喜歡的那種傳統的情感表現,所以他也對著鏡頭細膩地剖解著自己詞作之中的深意──一旦面臨了「揣無人給咱友孝」的處境,就是台灣的「家後」對另一半道出「我會讓你先走」的時候。這種被點播了500萬次的情感,正是嬉戲嘈雜的世事紛擾之中清洗不去的血緣與教養,一個從七歲就開始錄唱台語歌的創作人,早已飽經那種號稱承繼日本演歌正統,其實卻別有獨特地台語轉音規範的歌謠形式一再洗禮,縱使鄭進一總是被看做是在紙醉金迷的塵世中打滾了大半輩子的浪子,但是那種糾纏在歌謠餘韻的傳統情感一樣從來不會船過水無痕。

就像久違的滷肉飯總還留有幾分原味的芬芳,台語歌也真的有教人甩不開的感染力,那是無論鄭進一或方文山或任何一輩的創作人同樣都得正眼看待的格律,如同律詩、絕句的平仄,或是唐宋詞篇的牌、調,而且也不僅僅出現在創作和演唱時必須隨著歌詞的聲調而調整旋律那樣的音樂性,還有鮮明得令人驚異的歌詞集體風格,正是被許許多多台語歌的使用者和生產者當作是種觀點或是感想那樣不停言說著的風格:台語歌曲的歌詞,本身就是一個故事。

拈來台灣的華語歌當做是對照組,這種風格就會更加清晰,從走過了校園民歌時期的八○年代到今天,華語歌詞不停地借用抽象化的意象來說情道愛,無論是「南方天空飄著北方的雪」,或是「我只剩眼角的一滴淚光/怎能把這世界照亮」,還有「院子落葉/跟我的思念厚厚一疊」,這些迷人的字句實在教聽眾不太能分辨哪首歌是兩年前、哪首又是廿年前的詞作,而看似就要掩埋在主流綜藝對於「台味」的鄙夷口沫之間的台語歌,也依然搖晃地維持著在場的姿勢,它所用的正是一種具象遠大於抽象的敘事習慣。五○年前的<青春悲喜曲>,刻畫的是真人實事的故事情境,五年前的<家後>,也仍一樣沒有太多的抽象或跳躍,就算是走偏得最遠的台語歌詞,頂多也不過就是「名是寂寞字看破」或者「孤單是伊的人客/往事是彼杯茶」這樣的句子而已,所以當那些華語作詞人不停地和中文現代詩齊步尋找具象的事體加以斷裂扭曲,把「背心」拆解成「只能背對背無法心連心」,或利用「我以為你給了我一線希望/我伸出手卻只是冰冷鐵窗」這樣的句子獲得了一個尖銳有力的歌名時,台語歌曲的對於新詞險韻的探尋,卻大多仍還縈繞在台灣俗語的資源回收再利用。

誰都知道虛構的雲州史艷文有個真實的雲林故鄉,這種從沒離開過的血統與教養,一直潛伏在霓虹明滅的台灣人記憶當中,那種既不斷變動幸好也一直在場的親暱還有久違的熟悉,我們一旦被拋擲在瑣細往事的跟前,記憶愈是富有的人就愈是千瘡百孔,甜的、痛的,相同的是如出一轍的近鄉情怯,像是被加上了絕對值的數學式。雖然無論是老一輩的演歌藝人或是到現在還一樣帶著美國南方口音的黑人歌手,臺上那些唱歌的人從來不曾帶有什麼偉大的責任或關懷,他們不過就是為了謀生而一再重覆著自己的表演,直到牛排西餐廳或是爵士酒吧都已熄燈拆樓了也同樣無力違逆,一任<人客的要求>只能被擠壓在台北一○一龐大的影子裡愈唱愈微弱,但是從妝點夜色的大樓華燈裡輻射出來的那些播了很久才下檔一次的台語連續劇,以後也會變成孩子們的史艷文或廖添丁,屬於下一個世代的滷肉飯或爵士酒吧一定會繼續拼成一座台灣島嶼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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